乔伊·威廉姆斯(JoyWilliams),美国作家,著有四部长篇小说、五部短篇小说集、一部散文集和一部旅游指南。长篇小说《生者和死者》(TheQuickandtheDead)于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提名。年她获得了美国笔会/马拉默德奖。
——每天一篇短篇小说
?AlekseiZaitsev
微光渐暗
(美)乔伊·威廉姆斯
文静译
1
马尔·韦斯特的爸爸死在澳大利亚的沙漠里,他把那辆路虎散热器里的水都喝干了。他的妈妈死得就像验尸官说的那样确有其事,不过他也把刊登验尸官说法的剪报弄丢了。也不算是弄丢了。他把它剪下折好,在牛仔裤兜里放了整整一年半——因为他只有这一条裤子。那纸片慢慢地压成了纸絮,压成了裤袋里的布头,渐渐与裤子融为一体。而那条牛仔裤也已经变得又灰又薄,像小时候妈妈敷在他疖子上的鸡蛋膜一样。
那条裤子他还留着,平摊在他的箱子底部,不过说实话,它只能算一块破布。其实连破布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几团线头,甚至盖不住马路上的一只死猫。
验尸官为了撇清所有人与马尔母亲之死的关系,由一位身材瘦弱、穿黑色西装、鼻子像杜宾犬一般大而发蓝的年轻人作代表,向媒体宣布:海水浑浊且事发地点离岸较远,故而无人目击。假设受害者遭遇大型鱼类攻击,被扯去上肢,则无法以挥手或呼救等方式求助……其死亡不可避免且为意外事故……
马尔觉得这样的措辞很冷酷,却很漂亮。
当时大家都以为她在哪儿闲逛。那是黄昏时分,海滩上有好几百人……做着烤肉,孩子们吃着冰淇淋派,老人们看着夕阳。有个人在潮水坑里给他的格雷伊猎犬们洗澡。海水冰凉苍白,到处是一团团脏兮兮的发绿的泡沫,像是漂在鸡汤上的浮渣。马尔在草屋里做晚饭,往果冻粉上倒热水,把一条刺鱼摊在煎锅里过油。隔壁的弗莱迪·戈姆金为了能翻过山去悉尼看赛马,正在折磨他的破车,猛踩离合。
这当然不像是出人命的时候。太不合时宜了。这是度假时节。
也没有人真的留意。她一个人在距离岸边公共设施三十来米的浅海里,水深不超过她的肋骨。她就这么消失了。事后有些人说他们看到了她消失的瞬间。但是他们没看到鱼鳍。一小摊血漂到岸边来,鲜艳、边缘整齐,像一个纸盘。当然,那时候马尔·韦斯特唯一需要接受的只是她再没回来过。几天后,有人捕到一头虎鲨,发现一件泳衣缠住了它的内脏,不过泳衣上的洗衣标签显示,其主人是住在图文巴的安妮·怀特夫人,她仍然在世,在一家玩偶修理厂上班。
事情发生之后,他还是不确定事情发生了没有。他躺在屋里,不知所措。他母亲一直讨厌海水,因为她不会游泳,而且她坚信人们总在里面撒尿。这几乎是她的一种偏执。她见不得女人们坐在沙滩上,把双腿伸进水里,任凭浪花在她们的大腿之间拍打,那情景会令她气得脸色发白身子发抖。马尔那时十一岁,她把他紧紧搂在身边。她总说,一个没有父亲的男孩实在不应该在海滩上长大。潜水管和吐痰的男人。在毛巾后曳足而行的女人们,她们落在地上的衣服。流的血,咳嗽的声音。无处不在的头发,正在腐烂的三明治。潮水卷上来的内衣。
他躺在一张简易床上,一只手轻捶着屁股。烧焦了的刺鱼扔在水槽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饿着肚子在小屋里晃来晃去,想着他的母亲,她的气味。她以前总给他唱歌,都是美国流行金曲:
世界上一无所有
只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和他们的爱情,爱情,爱情……
她一边唱,一边敲着勺子。就在不久前,他还蜷在她怀里,吮着她干瘪的乳房,嗅着食物,夜晩消磨于枝头,不知何事,不知何处。那滋味像是舔着镍币。从没有事情径直找上他来。从没有事情发生得直接而彻底。从前改变他的那些事情一向模模糊糊,无声无息,赋予他尚存的人生以奇特的沉重和不可能性。死亡从不会一击致命。它永远没有清楚的刀锋。所有的爱与未尽的责任——发出嘤嘤细鸣,已永远失去。2
脾脏重15克。脾被膜萎缩,变薄,呈紫红色。伤面有充血。淋巴结和骨髓不明显。肝脏重克,呈棕红色,光滑,有光泽。
他们在沙漠地区务农已有一年。男的个子很高,骨瘦如柴,蓝牛仔裤屁股上的扣子闪闪发亮,靴子后跟在沙地上踩出棺材洞一般又宽又深的印子;女的闷闷不乐,从皮包骨头的裤腿上摘下滨刺草,搓着脏兮兮的脚踝。她总让他把耳朵贴在她肚皮上听孩子的心跳,这逼得他快疯了。他告诉她说,有时候有动静,有时候没有。有时候响得像野狗在狂吠。她一直在吃生了虫子的面粉,总胡思乱想。她的体重才长了不到一公斤半。但是她很确定。狼害怕空腹,会先用泥土填满肚子,等找到食物再呕出来。女人则害怕空虚。女人是一只等待填满的杯子,她的肚子满怀受孕的希望。有一段时间,小马尔只是血液、空气和酸面团的混合体,但接着她的乳房就充满了黄色的乳汁,荡来荡去。她梦到他从没讲给她听的事情。她梦到自己从没见过的雪。她梦见吃书,猜到有人很快就要死了。一天中午,马尔从子宫里提前掉了出来,带着满头的毛发和融化的蜡烛一般又白又软的脸。老鼠在炉子里叮当作响,人们还以为是他的笑声。几天之后,他的五官还不甚分明。几星期过去了,他看上去还像是没出生的胎儿,整个小眼睛里都是瞳孔,绿得古怪,像是什么东西嵌进了不起眼的窄缝里。骨头像杂草一样在脸上的皮肤下生长。他的眼睛一直那么怪,不仅视力不好,长得还像摊开的双掌那般无奈得不合时宜。他妈妈说,炎热的坏天气毁了她的牛骨梳子,也毁了她宝贝的眼睛。她说她宝贝的眼睛不好是因为他爸爸没完没了地做她。他妈妈告诉他,事情从来不像看起来那样,所以眼睛能看见多少也无所谓了。那男人白天从不在家,孩子对他唯一的记忆就是他挂在钩子上的牛仔裤和皮靴,靴子几乎从不着地,像是绞刑犯人垂着的双腿,靴筒空洞地竖着,牛仔裤被汗液、还有黏稠的河泥紧紧地粘在靴子里,到处露着破线头。晚上,那双裤腿在墙上投下黑影,孩子看着那苍白的躯体在他母亲的身上颤抖,随后无声地落下来,像是一只飞离风暴的白鸟。早晨他不在了,插在锅中肥羊肉里的叉子上留着他嘴巴的气味。一天晚上,他的尸体被一匹马驮了回来。月光之下,马腿像是长柄花的茎秆一样,孩子看到他的喉部已经变成蓝色,他的头部耸起,脑浆从颅骨的裂缝里流出来,垂在外面,已经又白又硬,像悉尼商店里卖的珊瑚。小马尔用脏兮兮的指甲揉揉眼睛,这幅画面晃到了左边,然后消失了。他把窗帘掖进大张着的嘴里,跪在床垫上。这个虚弱、贫贱、有着倔强的暖色头发的男孩,就这样看着人们把他父亲卷到一块帆布里,就地埋了下去。白天,他在房子的另一侧挖了挖。也许他什么都找不到呢?也许坟是空的呢?3
心脏重克。两个心腔都有扩张。上腔静脉、下腔静脉、门静脉和肝静脉开放。心瓣尺寸在正常范围内。心肌呈均匀的棕红色。
他成了一个孤儿,没有远亲,港口上的房子开始像狗窝一样发臭。他从十一岁半开始喝杜松子酒,常常直接醉倒在车前,把司机们吓得不轻。被人爱着会占去他很多时间,比他预想的多得多。他的头发和腿都变长了。他的牙齿变得毛茸茸的,像是小溪中的石头。他在海边吃面包,把面包屑扔进水里。世界是马尔灰色的墓地,雨从苍白得像裹尸布一样的天空落下,汇入大海。雨点在捕虾人的油布雨衣上、沙滩上和他瘦瘦的下巴上砰然唱响。马尔在他寡欢的短暂人生中已经认识到,一切都不可靠,人们也不必拥有身体才能哀悼,因为死亡无处不在。桃核里有氰化物。折着的纸巾里有脑膜炎细菌。湿的淋浴板上有小儿麻痹症病毒。永恒只在夜晚的空气里。他在一本书里读到,亨利国王死于过量食用七腮鳗,克丽丝提拉公主因为绿色蔬菜吃得太少而病倒。没法解释人们的口味。他在《太阳报》上读到,有个农民在猪圈里中风,什么诱因都没找到。只有他的帽子和一包没开封的玉米。没法解释人们的口味。晚上他会做一些声色味俱全的噩梦,真实得把他从床上吓得跳起来直接朝墙撞去。他在黑暗中蹒跚进退,像是在跳伦巴,他的脚趾冻得蜷了起来,黄色的长指甲在砂砾上蹭得咯咯响。最终他会清醒过来,一点也记不起是什么把他吓成这样。大多数时候,人们对他很好。他们对他微笑,也不会砸他的玻璃。他们偶尔会在他窗台上放一盘盖起来的菜肴,或是一罐封好口的东西。不过他们都有点怕他。他存在得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可怕的过去,迷茫的未来。他跑起来,路上滚起灰尘,像烈日下的雨一样升腾起来。接着春天来了,马尔进入了青春期。他需要用刮胡刀了。他身材修长,爱的匮乏像是一道伤痕,鲜明地写在他的脸上。尽管他身上闻着像是甜瓜,又像蝙蝠一样害羞,女孩们还是觉得他浓密的头发和嚼口香糖的架势很迷人。人们听到他气喘吁吁地跑过瓶干树林。他们在他的头发里看见花粉。那是春天,一条安静的大黑狗一连几天坐在他门前。它用爪子刨着脏兮兮的草坪,尾巴指着大海的方向,毛茸茸的屁股像蕨类植物那样垂着。它很有礼貌,也不出声,可是人人都排斥它,觉得它不吉利。之前谁都没见过这条狗。它来路不明,又像遗忘一样漆黑。马尔·韦斯特却似乎从没注意过它,所以人们认定,它正是他的命运,他的黯淡未来因其不可避免而昭然若揭。事实上,它只不过是在等待一条发情的母狗,没等来便走了。它很温驯,来自另一个小镇。不过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坚信它绝非寻常的狗。马尔·韦斯特十四岁了,不再喝杜松子酒,改喝黑麦威士忌。他浓密的黄头发深处永远藏着婚礼上的米粒和节日里的五彩纸屑。他到处作不速之客,总穿着一件过小的毛衣,裤裆也快开了。他用红线缝了几针,因为他没有别的颜色的线。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扣子直扣到喉咙,绳子做的领带用一个锡环扣起来。眼睛下面挂着瘀青。年轻女孩的父亲们在家中坐立难安。正值情欲像饿狗一样四处乱撞的年岁,怎么才能保护她们不溺毙于爱河?弗莱迪·戈姆金的老婆长着一张母羊似的脸,一月份刚生了一对双胞胎,可是人人都知道可怜的弗莱迪在战争中失去了生育能力……他中过毒气,脑袋里有弹片,一只眼睛是假的,衣服里面挂着橡皮口袋。人人都知道他几乎算不上是生还者。他只对两件事还有欲望——死亡和赌马,不过有了孩子他还是很高兴的。他办了个酒会,用白兰地和啤酒款待众人。尽管他一言未发,人们还是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生活挺满意:日子一天天过去,正午每天都如约到来,他的人生被摆弄得恰到好处,像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一样,也像别人的生活一样,按部就班。马尔没被邀请,但他也来了。他蜷着身子,胳膊肘支在炉子上,水从头发上滴滴答答地流到耳朵里。他用一双懒洋洋的眼睛打量着屋里的人们。白兰地在纸杯里晃荡如泥。女主人微笑着,舌尖在一口坏牙前羞涩地卷起来。马尔想看看那对双胞胎,但被告知他们正在储藏室里睡觉。门装得不大好,但还是关上了,缝隙用报纸团塞紧。除此之外,这座房子还算整洁明亮,太阳照着每个角落。阳光下的地板白得像浴缸一样。没有虫子,没有老鼠。女人们下巴上没有沾着头发,男人们脸上也没有干鼻涕痂。人人都穿着朴素的棕色和白色——白色的衬衫、裙子、脸蛋和手,棕色的裤子、珠子、靴子和头发——于是棕色和白色便满屋子移动,像面包布丁一样。可是没有小宝宝们的迹象。没有脚印,没有粪便,粗糙的松木墙面没有抠下来的树皮,也没有在坏椅子上钩破的衣物。人们都带了礼物来,可是没有一样用对地方。马尔带了一只彩绘鸡蛋,一根细绳从两端的针孔穿过。他想象宝宝们可以用小手打着它玩。但是弗莱迪的老婆却把它挂在了圣诞树上。他们的圣诞树确实还放在那儿,破败不堪,几乎要倒了,苍白得像小麦,极不协调,像个局促不安的人一样歪着身子,挂在上面的梅子快腐烂了。马尔的鸡蛋在空中晃来晃去。针叶不断碰着地板发出声响。双胞胎的一件玩具躺在水槽边的案板上,女孩们弯腰看着它。毛茸茸的,似乎是一只兔子脚。她们在那里喝热糖水,同时瞧着喝白兰地的马尔,咯咯直笑。“门没关上就不算门。”马尔和气地想道,瞟了一眼挡在自己裤裆上的报纸。纸张已经旧得发皱,上面的消息早已成为历史。寻人启事用小号字列成一堆,措辞像是在报板球比分:那些人全都找到了。“到底是什么让他这样迷人”年轻的女孩们想着,小腿扭来扭去。人人都盯着他看,好像他们都在觊觎他的座位似的。马尔咽着他的白兰地,把脸藏在杯子深处。他舔净杯底,放下了杯子。他很同情那对婴儿,他们一定被关在黑乎乎的储藏室内,在他们的摇篮里像玉米一样晃个不停。或者他们已经把他造的宝宝弄死了?是不是她把他们打个包扎起来扔出去了,就像人们丢掉母鸡的砂囊一样?他走了。没人跟他告别。4
肾脏尺寸形状均一。被膜很容易剥下。食管黏膜呈灰白色。除了少许完整的熟豆以外没有发现其他食物。
天色本来很蓝,大海发黑,不过现在海变蓝了,像猎枪的枪膛一样可怕,天则变成了黑色,满是疾速飘飞的云。港口的水激荡起来,拍出泡沫,好像马上就要吐出死人来。马尔被大风驱赶到镇上,站在一个门廊下看着风暴。门廊通向一间门厅,再里面是一个挤满了牛仔和假花的廉价餐厅。牛仔们一走起路,皮裤就蹭得噼啪响。他们一说起话,食物渣子就溅得四处飞。这里很暖和,热气腾腾,弥漫着羊膻味。他在角落里一个小双人桌旁坐下,窗边的马桶流水不止。没人关心马尔·韦斯特。没人问他要点什么。除他以外的顾客全是牛仔。他从没想过要成为牛仔。牛仔们大嚼食物,大笑纵声,用随身的刀子切断假花茎。他们把假花扔来扔去,又插在滴水的长发里。刀子翻转之际显得像鱼一般又白又亮;花枝落入他们笨拙的手中,又落在湿洼洼的地上。羊毛和他们手指上的伤口长在了一起,又黑又糙,像动物爪子边缘的绒毛一样外翻。羊血在他们指甲下面凝成厚块。他们深色的胳膊上文着玫瑰与老虎的传奇,伴有褐色的针脚和斑斑血块……女人们喜欢抚摸这些刻在肌肉上的花瓣。可是谁能说我们之中最下贱的人就做不出好事来呢?最漂亮的普鲁士蓝颜料就是用老马的骨头调出来的。雨下个不停。马尔拧干袖口,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着外面阴晦的天。有人在玻璃上写了个“好”字。街道扭曲了。雨点落在玻璃上,声音就像牙齿在打颤。公园里无人的秋千在杆子间荡来荡去。海浪打在桩子上,拍碎了螃蟹的性命。世间万物看着都像滑溜溜的腺体,微微颤动,又像是被掏空内脏的生物挂在绳头,垂下树来。马尔的眼睛又模糊了,它们一直都是这样。他仔细揉了揉,弄出一粒沙子。他把睫毛弯上去,用口水让它们立起来。一只眼睛里掉出什么东西,顺着脸颊黏糊糊地滚下来。他早已过了流泪的年纪。他捻起桌上的小纸筒,把里面的芥末和奶油涂满双手。他那张桌子位置最好,因为可以看到街景,可惜厕所的水流个不停,吧台的木头门也总被摔来摔去,响个没完。菜单粘在桌面的玻璃板底下,已经给水汽染成棕色。墨鱼这栏字迹不清,炸面包片和饮料单也一样。实际上,马尔完全看不明白这上面的任何字。人生就是一张肮脏的账单。死于阅读障碍。总之凡事都差不多。他试着回想一些事情,好像他能记得似的。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他只好依靠别人乱糟糟的古怪记忆。妈妈曾经告诉他,说他下面那小东西就像盐水太妃糖,又亮又好看。爸爸什么都没说就去世了。小马尔在地上爬着,他爸爸会撇开双腿,从他身上跨过去,好像这婴儿是一道他害怕掉进去的沟。牛仔们大口吃着,鼻孔喷着粗气,玫瑰在他们毛茸茸的胸脯上蹒跚前行。教练从牛奶湾的预赛回来了。他穿着一件紫色丝绸连帽外套,看上去像个牧师,但脖子上挂的是哨子而非十字架。虽然学校还留着他,但他三年前就不怎么吃香了。他点了一杯啤酒和一个肉饼。“我跟他们发火了,因为他们没有游泳,而是沿着河岸跑回来的,”他说,“我怎么会知道有个孩子在那儿淹死了。”他坚持教蝶泳。他吸饱了水的泳裤从裤子底下印出来,留下了地图一样的斑痕。他坚持着。蝶泳不能仅仅因为他死了一个学生就不复存在。他那白色半透明的小胳膊在水流中扑打,幼小的肋骨像桶箍一样在阳光下的水里鼓起来……那个男孩淹死之前游得一直不错。他游得挺快。他的尸体被找了回来,除了手指尖别处看起来都没什么奇怪的。教练吃得很快。肉饼汤汁顺着他的脸流下来。马尔替他害臊,转开视线,重新透过那个湿漉漉的“好”字看向马路。一位女服务员像鸟一样扭着屁股走来。她嘴唇上有颗痣,上面长着两根长毛,一笑就垂下来,恰好交叉在牙齿前。不过面对马尔·韦斯特,她并没有笑。她甩着一块浸满厌恨的抹布投入工作,把抹布划过他插在一起的双手,又在他的指节里蹭来蹭去,好像在擦拭一把叉子。他可怜的手冒着臭气摇摇晃晃,在桌上直跳,差点像一副手套那样掉下桌边。他假装没这么回事。牛仔们用蛋糕擦着盘子。教练不太确定地敲着大腿根,在椅子里扭动。装着食物的盘子从墙上的一个窗洞里推出来,几根手指在三明治上徘徊一圈,优雅地扯掉一片耷拉着的生菜叶。外面的雨中,一只手在排水沟里虚弱地挥着。马尔不敢确定。他擦去那个“好”字。街道空空如也。一切都正在融入黄昏,雨滴疲惫地落在那只无力下沉的残废小手上。他吃惊地跑出门去,在前厅里摔了一跤,耳朵贴地蹭了一截。他小心地爬起来,好像自己是另一个人似的,又跑向排水沟。他颧骨刺痛,眉毛上挂着细线和灰絮。空气昏黄。树冠。药剂师橱窗里包糖的塑料纸。小镇顺着山坡下行的边缘。他刚才是肝痛吗?他是从洗脸台上滑下来的吗?他大喊一声,一瘸一拐,继续走。那只手像一只空袋子般沉了下去。一个整齐而不漏水的鸟窝轻轻碰上它的手指,顺流漂走。这座城市的下水孔没有栅栏,掉下去的东西会在地下世界里继续生活,黑马的粪啊,斑纹猫的屎啊,白骨透过鳃片发光的鱼啊。最终一切都被月亮和潮汐清走,粗硬的蹄子、爪子和大块大块的肉都将属于那群像鸟一样斜冲出海草与暗礁的鲨鱼。马尔跪进奔流的水里,抓住那只像猪肉般柔软的手。手指上没有戴戒指,像老处女的手那样嶙峋而憔悴。那些手指并没有握住他的手。他感到恶心,刚才在饭馆里舔食的那点盐都涌上了他的嗓子眼,眼睛湿了,脑袋里阵阵作响。仿佛浴室下水道里吸溜吸溜的声音。接着出现的是筋骨分明的胳膊,随后是灰色的小脑袋,带着一脸恼怒和凶恶的神情,并且没有耳垂。有那么一下他以为是他亲爱的妈妈,因为她也没有耳垂。她用她那没有耳垂的耳朵和张开的嘴,听着,说着,吻着他。他高兴得差点把她扔回水里了——人总不该老计较那点差异吧。会认错人,正是忠诚的表现。不过那当然不是他的妈妈。他把那个滑溜溜阴沉沉的可怜人拖到街上。已经有一大群人围了过来,咕咕哝哝,迟疑地流露着喜悦之意,老太太躺在他们中间晾干。她的小脚轻轻敲着铺路石,骨瘦如柴、没有血色的指节敲击着空气。第二天她被安葬了。她被发现死于当夜,嘴边满是过氧化氢烧伤的痕迹。5
头部没有外伤迹象。中央神经系统尚未检查。
一切都不可靠,无事能够保全。我们出生时水汪汪的胎膜没法保护我们。人也可以在没有海的地方淹死。马路上的黑色沥青曾在树的体内暖洋洋地流淌。总有一个归宿等着我们……马尔十六岁了,镇上派他到美国去,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尽管他是个好人,但不可否认,他的青少年时期充斥着死亡、洪水、意外怀孕等等事件,而现在,牧场上所有的羊都快饿死了。男人们往汤里吐血,因为女儿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们去自助洗衣店,听着收音机跳舞,当着男孩们的面从蕾丝内衣上挑线头,而他们的老婆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咬枕套,听任兔子们把花吃掉。市长的嗓音又尖又虚弱。他在见不得人的部位生了癌症肿瘤。市政大厅冷冰冰的,无精打采,里面布满耗子药。这房子是赶着一系列市政仪式的日程仓促建成的。马尔流着汗,怯怯地听着对他夸大其词的赞美,掂量着人们按在他胸前的那块奖牌的重量,双眼在低垂的眼皮底下泛起乳白色。那天他的眼睛看上去是灰色的。市长在他的圆形橡皮坐垫上移动着。因为长期用勺子吃药,他粉色的嘴唇两端向下坠着。内脏都挤在了一起。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市政府破产了,他自己也一样,钱都花在了防鲨网、医院公共病房的维护上。而他也死期将至。快死了,而且他老婆并不老实,尽管她还给人洗衣服赚钱,每天晚上也还给他洗衣服。他越来越瘦,在那张闷热的铜床上占的地方越来越小,整天对着水杯咕咕哝哝。天空化作明艳的火焰,像苦难正在降临。眼前竟轮到这个整日惹是生非的放荡男孩去拯救自杀的人。只有市长、马尔和整齐地坐成一排的地方议员们在场,他们正为了早餐吃的大块华夫饼而反胃。他们把一张机票塞进马尔脏兮兮的衣兜里,还有人在折着钞票……他们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他们从唇间爆出气泡。健康专员的袖子上还沾着黄油。市长仔细地舔了舔牙齿,它们又白又完美,没有牙洞,像狗牙一样强健……他救了人,本应受到适当的表彰。虽然那人没能活下来是很不幸,可这不是问题所在。那个老太太的财产很多,多到让人难免怀疑马尔的动机…………不过现在别人也懒得管这些了。他推了推舌头,他的那点想法从毫无味道的口香糖里冒出来,沿着嗓子滑了下去。他变得更苍白了,接着飞奔出去,瘦弱的臀部撞上了桌子,一个抽屉弹出来,里面有一根发带胡乱缠着一只湿漉漉的胶水瓶和绘成硬币模样的石膏盘子。……你用你的方式在守护着些什么东西?你最宝贵的、最亲爱的、夜里最担心的那部分是什么?脊柱睾丸脑袋胸膛肺还是眼球?每个人都有点什么。囊肿或是疝气,肿瘤或是细菌孢子,骨折或是发烧。……你最后想起的会是什么地方?危桥?火车上的厕所?被电死的马?死亡无处不在,动物园的管理员在灵魂深处等待着遭遇袭击,猎狗等着主人的肉,女佣等着染血的床单……马尔怀着绝对恐惧后那无力的平静,缓缓爬上斜坡,朝天空走去。他的护照放在胸口那枚奖章的上方,照片上盖了绿章,他闭着可怜的湿漉漉的眼睛,只在眼皮背后闪着光,像死后蒙着脸的基督。飞机起飞了,把他死去的部分留在了身后,他的妈妈在冒泡的海水里,那条黑狗在斜坡的草地上露出坏笑,兔子们在埋葬他爸爸的坑上跑来跑去……6
袭击发生在一个小海湾,一端有一条河道。遇害者被送上了救护车,但是由于岸边坡度太大,路面又太滑,救护车的离合器烧着了。上周有几条狗被带到了这个区域。
他穿着一件黄褐色西装,胳肢窝处太紧了一点。衬衫领口的扣子裂成了两半,老是从扣眼钻出来,露出他白白的喉咙。他没要晩餐,也没要杂志。他觉得自己要死了。耳朵沉闷地鼓胀。舌根一股垃圾味。云层张开一个大口,他看到大海无情地翻滚着黑浪,礁石和岛屿的浅滩变成黄色和绿色。一位空姐走来,他知道她一定在微笑,像个精神病人。他缩在自己臭烘烘的位子里,把脚抬离地面。他们会把他像鸟一样捆起来吗?会像对待北极熊那样在他嘴唇边纹上数字吗?他们不是出于感情或是保护的需要,而是想要知道他在死前走过了多远的路。她停下来,手伸到他的屁股上。他央求般地看着她,想把自己缩进脊椎骨。他的大腿好像孩子冬天的手套一般软弱无力……又脏又乱的哔叽呢……她的手指向前挺进,它们有着长长的蓝指甲,四根像叉子一样的手指,还有像勺子一样的大拇指,满嘴森森牌口气清新剂的香气在他的耳边吹拂,随时预备咀嚼他,永远地征服他。她皱着眉,四下探索着,却不慎把手指突然插进了他的肚脐,足有两三厘米深,像是比赛中进了球。他到处是洞,好像一台弹球机。他们可以在他身上的任何地方开个槽口,刻条印子,贴个标签。他们有的是办法。他们可以挖出他的脑子,他想,没人会知道,因为他们太聪明了,伤口处绝不留疤。她为他系好安全带,走开了。系得太紧了,他装在口袋里的芝士三明治都挤成了两半。他的盘子像赌博的筹码一样摞成一沓。但他知道他是安全的,他的命运尚未降临,血液开始重新从双眼流向他僵硬的全身。飞机震颤了一下。过道对面的婴儿吐到了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上。马尔的胃里翻滚着,胃壁上的脂肪把肋骨都涂油了。海上风雨交加。他可以想象下面风暴的景象。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闭上眼睛。他好像看到油船在今夜沉没,捕鱼船的网遮上了死者的眼睛,游艇上的女人们穿着半透明的长裙在船舱里哭泣,她们大喊着,耳环被狂风吹飞,尖尖的鞋跟插进甲板里……一个女人抱着那个婴儿。“你觉得会坠机吗?”她对马尔说。“你觉得这是末日吗?我们的?我在夏威夷的男人的?”她提高嗓音哼着,发出像一对翅膀扇动似的声响。孩子吐得她满手都是。“他太小了,味道还不难闻。至少这还值得高兴吧。”马尔没有回答。他发现严肃的自己很有魅力。他根本没法推荐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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