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孕妇们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平安,常常会有一些迷信的小习惯。
比如喜欢穿暖色调的衣服,手机壳里放个祈福的小卡片,或者挂个平安符之类的,求个心安。
但丁琳这个准妈妈有点与众不同。
她总是一身黑衣,身上也不戴什么饰品,坐在色彩斑斓的妇产科走廊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她看起来总是匆匆忙忙,从工作的地方赶来,脸上带着疲惫,和其他圆润的准妈妈们相比,显得有些消瘦。
她话不多,但会认真听医生的指导,不懂的地方会问,重要的点会点头表示记住。
林雨琪医生从没见过她的家人,医院,从怀孕到做糖筛都是这样。
不过在大城市里,这种情况也不稀奇,所以林医生对她的好奇心也就那么回事,毕竟她每天要看的病人太多了。
相比之下,排在丁琳后面的蓠蓠,更让林医生头疼。
林医生看着蓠蓠的验血报告,眉头一皱:“最近饮食上有什么大变化吗?”
蓠蓠还没开口,旁边的婆婆就抢着说:“医生,这得说说,她怀孕后,我们家每顿饭都是精心准备的,食材都是特好的。现在每天一个鹅蛋,一杯红糖水,还有……”
“这样不行,”林医生打断了婆婆的话,“她才24周,胆固醇和甘油三酯已经有点高了,再这样下去,对孕妇和宝宝都不好。我再看看她的血压……”
林医生翻到血压记录,“您看,血压,也有点高,饮食上得控制。鹅蛋胆固醇高,和鸡蛋营养价值差不多,一天一个太多了,得停。甜食、肥肉也得少吃……”
婆婆有点不耐烦:“可是医生,她这么瘦,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营养跟不上怎么办?”
林医生回答:“她和宝宝的情况都在正常范围内,不用担心营养问题。但是血脂血压不控制,后期可能会有大问题,孕妇和家属都要重视,甜食要少吃,高胆固醇的食物也要少吃。”
最后这句话,她特意强调了一下。
婆婆还想争辩,蓠蓠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忙不迭地点头:“好的医生,我们记住了,谢谢您。”
然后赶紧拉着婆婆走了,生怕她再和医生争论。
果然,一出诊室,婆婆就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小声对蓠蓠说:“别听这些西医的,她们自己都没生过孩子,就知道看报告。
“我生大伟那会儿,都没做这些检查,不也生了个八斤多的大胖小子?
“大伟生下来的时候,皮肤白白的,羊水特别干净,还不是因为我怀孕的时候每天吃鹅蛋?吃鹅蛋去胎毒,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这些西医懂什么……”
蓠蓠有些犹豫:“可是林医生说了,我的血脂和血压确实有点高,对孩子可能不好。再说我现在营养也够,妈,要不我们别吃鹅蛋了……”
“你懂什么!”婆婆打断她,“看看你那瘦样,你会血脂高?你怀的是我们刘家的孙子,我不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大伟回来不得怪我?你就放心吧。”
老太太声音很大,半个走廊都听得见,林医生在诊室里自然也听到了。
她叹了口气——要是她还在做实习生那会儿,她肯定会冲出去和老太太理论一番。
但现在她已经工作好几年了,这种固执的老一辈见得太多了,她们总是把经验当科学,却把科学当迷信。
你和她们讲道理,她们一句“我不懂什么科学育儿,我就知道我把几个孩子都健健康康地养大了”就能把你堵得没话说。
只希望蓠蓠自己心里有数,别出什么岔子。
2
蓠蓠想说什么,但又不好反驳婆婆。
毕竟婆婆一听说蓠蓠怀孕了,立刻从乡下赶来,每天忙里忙外照顾她,虽然没功劳也有苦劳,蓠蓠心里很感激。
大伟经常出差,一个月有大半时间不在家,家里还有农活和弟弟妹妹要照顾,如果没有婆婆来帮忙,蓠蓠真不知道孕早期怎么熬。
婆婆还在跟她传授自己的养胎经验,两人边说边走,医院大门,正准备穿过停车场,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喇叭声。
“谁这么没素质,在医院里按喇叭,没看到有孕妇吗?!”婆婆生气地吼道,还没回头就大声斥责起来。
她回头一看,发现刚才只顾着和蓠蓠说话,没注意到旁边一辆面包车已经启动了,司机也没提前看到她们。
如果不是司机及时刹车并按喇叭,可能就要撞上了。
还好车速不快——蓠蓠心里松了口气,就算撞上了,估计也就是轻轻碰一下,不会有大碍。
面包车里的丁琳向婆婆示意让她先走。
蓠蓠认出了丁琳,她是刚才在候诊室排在她前面的孕妇,对她点了点头,觉得她有点酷。
候诊的时候,大家都会聊聊天,分享经验,但丁琳一直不说话,只是认真地听。
蓠蓠的目光落在了丁琳的车上,惊讶地挑了挑眉毛。
开面包车来产检的孕妇不少,但开灵车的不多,而且丁琳开的还是一辆灵车。
车头的黑色“奠”字特别显眼,让人心里发毛。
蓠蓠突然明白了,难怪丁琳穿得这么素,可能是在殡仪馆工作。
咦,这工作……蓠蓠心里有点不舒服,但礼貌地没有表现出来。
“怎医院来了,太不吉利了!”婆婆显然没她那么客气,皱着眉头大声抱怨。
蓠蓠赶紧拉住她:“妈,别喊了,司机也是孕妇。”
老太太也认出了丁琳,稍微收敛了一些,但还是不满地嘀咕:“都要生孩子了,怎么还干这种活,真是晦气。”
说完,拉着蓠蓠躲到一边,好像怕丁琳的车会咬人似的。
丁琳在车里向老太太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蓠蓠被婆婆拉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她点头,丁琳回了一个微笑,等她们走远了才开车。
她对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
但今天确实是有急事,雇主家在郊区,打不到车,医院,只能开灵车来了。
开着灵车来产检,确实有点不合适,被人说也是难免的。
丁琳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3
丁琳是个殡仪师,她的工作就是给去世的人整理仪容——男的刮胡子剪头发,女的化妆打底。如果遇到意外去世的人,还得先修复遗体。
这工作挺辛苦的:没有固定时间,半夜有电话就得出门;有时候忙活半天,家属还不满意,挨骂也是常有的事。
这工作也挺特殊的:因为总是和去世的人打交道,难免会受到一些异样的眼光,有时候还会遇到像蓠蓠婆婆这样的老人说些难听的话;还得克服自己的恐惧,毕竟她见过的遗体,比电影里的要真实多了。
因为服务态度好、干活麻利、收费合理,丁琳在这行有点小名气。
活多,整天到处跑,产检的时候难免匆忙,有时候连工作服医院赶。
她一边开车一边想:下次得提前计划好,实在不行产检那天就不接活了,医院了。
丁琳把车开回公司,交了钥匙,坐公交回家了。
婆婆已经做好了饭,听到开门声,赶紧从厨房端菜到客厅。
丁琳开门,小声叫了声“妈”。
婆婆板着脸把莲藕排骨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小张跟我说,你今天又接活了?”
丁琳心里一紧,声音小得像蚊子:“嗯……”
婆婆瞪了她一眼:“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产检那天就别接活了,跑来跑去多累啊。你不是有贫血吗,要是再像上次那样空腹抽血,连饭都不吃就去干活,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你自己身体不在乎,孩子的健康也不在乎吗?”
丁琳挠挠头,头都不敢抬:“我今天真的吃饭了……”
婆婆把碗筷往桌上一放:“吃饭?开车路上吃俩汉堡就叫吃饭了?小张都跟我说了,你们今天接的活儿在东郊,你收工打不到车,医院……”
老太太越想越气,伸手想拧她耳朵,手伸出去又不忍心,最后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你早上医院吗,你现在都会骗我了!”
丁琳知道婆婆心软,趁机抱住她的胳膊撒娇:“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中午就吃了俩汉堡,现在肚子都饿了,你快给我看看做了什么好吃的。”
婆婆被她这么一缠,火气消了大半,拉着她在餐桌坐下,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叹气:“丁琳,你现在身子越来越重,总这么跑来跑去不是办法。
“你这工作,也确实不适合孕妇,谁听了都会觉得奇怪。
“你听我的,接下来几个月就别干了,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丁琳夹饭的手停了一下:“我还是想趁现在还能动,多给宝宝攒点钱。”
“咱们不是还有点积蓄吗,再说我还有退休金,够撑一段时间的。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婆婆给她碗里夹了块排骨。
丁琳低头把排骨塞进嘴里,半天没说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轻声说:“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就是想给孩子多存点,您说的,我会考虑的。”
4
丁琳在候诊室门口又遇到了蓠蓠。
一个多月没见,蓠蓠看起来更丰满了,原本尖尖的瓜子脸现在变得圆嘟嘟的,点头的时候下巴都有点叠起来了。
她也认出了丁琳,笑着想挥手打招呼,但被旁边的婆婆硬是拉住了手。
“别跟她说话,不吉利。”婆婆斜眼看了看丁琳,小声对蓠蓠说。
声音不大,但丁琳听得清清楚楚,蓠蓠尴尬得脸都红了。
丁琳没说什么,苦笑着找了个离她们远点的座位坐下,安静地等着。
前一个孕妇看完医生,蓠蓠婆婆赶紧扶着她进了诊室。
林雨琪看了眼蓠蓠的尿检报告,尿蛋白2+,眉头一皱,又翻到血压记录,,眉头皱得更紧了。她问蓠蓠:“最近有没有头晕、恶心的情况?”
蓠蓠看林雨琪一脸严肃,心里有点慌,点了点头:“最近确实有点头晕,每天还是会吐。”
林雨琪果断地说:“这是妊高症,得住院保胎。”
婆婆一听愣了:“大夫,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要住院了?她现在也没出血,也不肚子疼,吃喝都正常,怎么就要住院了?”
林雨琪指着电脑屏幕:“她现在血压和尿蛋白都高,胎儿发育慢了一周,这是妊高症,需要住院检查。”
“子痫?您是说癫痫吗?没有啊,她在家都好好的,就是偶尔头晕,孕妇头晕不是挺常见的吗?再说她血压还没我高呢,您这……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老太太摊开手,笑了笑,不太认同。
林雨琪有点不耐烦了:“这位阿姨,我很认真地告诉您,孕妇的情况很严重,是妊高症加子痫前兆,建议立即住院,你们赶紧商量一下,我好安排。”
“林大夫,我们……”蓠蓠想说什么,但被婆婆打断了。
婆婆摇了摇头,拉着蓠蓠出了诊室。
“妈,”蓠蓠在诊室门口劝婆婆,“我们还是听医生的,住院吧。林大夫说得那么严重,肯定是有问题的,我们也得为孩子想想。”
婆婆却很生气,瞪了诊室一眼:“这医生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我高血压十几年了,不也好好的,没听说谁高血压就死了。
“孩子小,那就补营养,可你记得她上次怎么说的,让你控制饮食,不让吃甜的,不让吃鹅蛋!不是她让控制这控制那,孩子能小吗?!
“自己当医生的,说话前后矛盾,明明吃点降压药营养药就能解决的事,非得让住院,为什么?住院她们挣得多,一天挂水吃药就上千!
“你没出血,也没肚子疼,吃喝都正常,孩子也正常动,为什么就要住院?!”
她戳了戳蓠蓠的脑门,“现在的医生心都黑,你又没医保,住院花钱跟流水一样。傻孩子,她就是想忽悠你这种年轻人!”
“可是,妈……”蓠蓠还是很犹豫。
“好孩子,听我的,”婆婆搂着蓠蓠的肩膀,“妈是生过孩子的人,知道你现在怀着孩子,医生一说什么都害怕。
“但医院哪比得上家里?你在家养胎,妈能24小时照顾你,有什么不舒服妈能马上照顾你。
“你要是住院了,那些小护士一个个都高傲得很,谁能像妈这样精心照顾你!”
婆婆的话虽然直白,但都是真心的。
蓠蓠心里还是想听林雨琪的话住院治疗,但找不到理由说服婆婆,一时陷入了纠结的沉默。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翻江倒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婆婆的袖子突然被人拉了拉。
老太太有点困惑地回头,发现丁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5
“阿姨,”丁琳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很诚恳,“还是听医生的吧。高血压真的会要命,真的。”
“你胡说什么!”老太太用力甩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好像不想沾上丁琳的晦气。
丁琳却上前一步,坚持说:“阿姨,林医生是好医生,她没坏心。高血压真的会要命,你现在没事,不代表别人也没事,尤其是孕妇。我告诉您,我见过……”
老太太的耐心已经耗尽了,本来对林雨琪的不满全发泄在了丁琳身上:“你这是在咒谁呢!我看你是个孕妇不想跟你计较,你还来劲了?
“上次在停车场差点撞到我们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跑来咒我和我儿媳妇?你当我们好欺负吗?”
丁琳有点懵,连忙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老太太火气上来了,哪肯罢休:“你天天跟死人打交道,动不动就说死啊活的,你自己喜欢赚这种晦气钱,但别来惹我们!大家来评评理!”
老太太环视了一圈候诊的孕妇,指着丁琳,“你们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吗,她是火葬场的!
“我那天亲眼医院,哎你们说说,多缺德啊,我们都是来看孩子的,医院来,她这是在咒谁呢……”
蓠蓠使劲拉着婆婆,想让她别说了。
但老太太正在气头上,谁也拦不住。
丁琳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的孕妇本来不想插手,只是在一旁看热闹,但听到老太太说丁琳开灵车来产检,有几个孕妇惊讶地看着丁琳,眼神里带着异样。
蓠蓠使劲拉着老太太:“妈,别说了,别说了……”
林雨琪终于忍不住从诊室冲了出来:“吵什么吵!医院禁止喧哗不知道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先指了指丁琳,声音稍微缓和了些,“你,旁边坐着去,”又指了指蓠蓠,“你,跟家属商量好了吗?商量好了带阿姨进来。”
说完,生气地甩了下门帘,转身回诊室了。
丁琳乖乖地坐回了长椅上。老太太又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这才带着蓠蓠进了诊室。
林雨琪已经平静下来,用医生惯有的冷静语气问:“怎么样,商量好了吗?决定住院还是不住院?”
婆婆上前一步:“大夫,我们不住院。”
蓠蓠想说话,婆婆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听自己的:“您给我们开药就行,回去我保证按您说的照顾好。”
林雨琪叹了口气,把医嘱打印出来,敲了敲:“我得再强调一下,孕妇的情况不妙,妊高症是很危险的。如果不立刻住院,可能会导致子痫发作,请一定重视。”
“一定重视,一定重视。”婆婆连连点头。
林雨琪无奈地把医嘱递给蓠蓠:“孕妇本人签字,写拒绝住院。我开三天的输液,先去输液室打针吧。如果住得远,医院打针也行。”
蓠蓠看着医嘱,又看了一眼婆婆。婆婆对她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签了“拒绝住院”。
林雨琪把医嘱放进病历,语重心长地说:“回去一定注意身体状况,如果出现头晕眼花、恶心或其他异常,马上打来医院,别犹豫。”
蓠蓠茫然地点点头——从林雨琪的语气中,她觉得事情可能比她想的要严重;但婆婆经验丰富,照顾她也很尽心,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再说,家里经济状况确实不好,她一个待产的孕妇,也不敢太任性。
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谢过了林雨琪,在婆婆的搀扶下离开了诊室。
6
为了显得自己宽宏大量,婆婆扶着蓠蓠走过丁琳身边时,故意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
丁琳看着蓠蓠的背影,心里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高血压真的会要命的,这不是在咒人,她们怎么就不信呢?
她不会骗她们。毕竟……她父亲就是这样离开的。
很多人好奇丁琳为什么会选择做殡仪师,毕竟这行当在社会上还是会被一些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丁琳总是一笑置之,随口说“为了混口饭吃”就搪塞过去,很少跟别人提自己选择这行的真正原因。
其实,她想成为殡仪师的想法,是在父亲葬礼上萌生的。
丁琳的父亲是个泥瓦匠,靠在镇上给人盖房子养家糊口。
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酗酒,四十多岁就患上了高血压。
那时候的农村人,觉得活着就是福气,高血压什么的根本不当回事,除了偶尔头晕时少喝点酒,从没把它当病治。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脚手架上干活,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心里一慌,本能地往旁边挪了两步,却因为看不见,一脚踏空,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头朝下摔了下去。
等工友们围上来时,他已经没气了。
丁琳长大后上网查过,父亲当时很可能是高血压引起的视网膜动脉阻塞,导致失明,因为之前没症状,错过了治疗时机,才酿成悲剧。
但当时,十来岁的丁琳并不懂这些,她只知道在灵堂里看到父亲时,他的头骨都凹陷了,脸上满是伤痕。
脸上被随意地涂了厚厚一层白粉,想掩盖那些伤口。
两颊还涂了两团红晕,看起来既吓人又可怜。
有些来吊唁的年轻人,甚至都不敢上前看最后一眼。
十几年前殡葬行业很不规范,大多是个体户在干。
因为行业的特殊性,很多殡葬师都是能坑一个是一个,经常是收了钱就敷衍了事,把葬礼搞得一团糟。
丁琳看着殡葬师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胡乱地往棺材里塞纸钱,有个金元宝还砸在了父亲脸上,他却视若无睹。
她挣脱了母亲的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上前把父亲脸上的元宝拿开——因为她记得,父亲爱干净。
每次干完活回家,他都要先洗干净脸,才会抱丁琳。
周围的哭声和哀乐都像是在演戏,没人真正想过父亲想要什么。
她看着父亲那张白得吓人、红得可笑的脸,心里酸酸的:这是她的父亲,是出门前总会亲她一下的父亲,是下班回家总会给她带零食的父亲,是她最怕也最爱的人。
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怎么能这么草率?
我们总在规划自己的人生,却很少认真考虑过,当死亡来临时,该如何优雅地告别这个世界。
所以需要有人来帮忙,整理好仪容,摆好安详的姿势,让那些真正爱我们的人,在最后一眼时,能将这一刻定格为永恒的美好,而不是惊悚可笑的画面。
于是就有了丁琳这样的人,为了不让别人像自己一样留下遗憾,选择了这个特殊的行业。
但这行终究是孤独的,因为人们的偏见根深蒂固,也因为传统观念和科学在某些时候总是难以兼容。
丁琳选择成为殡仪师时就想过这个问题,但她觉得无所谓——任何工作都会有偏见,问题不在于行业本身,而在于人心。
机缘巧合,她反而是因为这份工作才遇到了自己的丈夫磊磊。
7
磊磊是个消防员。第一次遇到丁琳时,他最铁的战友刚在一场火灾中牺牲。
磊磊满脸灰尘,拉着丁琳的手,哭得泣不成声:“...求你了,一定要把他弄得好看点。他生前最爱打扮,出门都要喷香水,肯定不想走得这么狼狈...”
丁琳在停尸房看到那位消防员时,他身上是严重的烧伤,皮肤溃烂,混着灰尘和水泡,惨不忍睹。
和丁琳一起的殡仪师说,这位消防员本来已经撤出来了,但听到一位母亲喊孩子还在火场,他想都没想,转身又冲了进去。
这一次,他没能逃出来。
丁琳和同事忙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完成工作,打开了停尸房的门。
磊磊穿着满是灰尘的消防服,脸上泪痕斑斑,看到丁琳出来,立刻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丁琳点了点头:“你可以进去了。”
磊磊冲进停尸房,看着战友干净的脸,回忆起他们一起出任务的日子,忍不住痛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擦了擦眼泪,紧紧握住丁琳的手,连声说“谢谢”。
就是这次,丁琳记住了这个满脸灰尘、有点愣头愣脑的消防员;磊磊也记住了这个瘦弱却敬业的殡仪师。
在一起后,磊磊经常给丁琳讲他出任务的事。
其实“救火”只是消防员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还要救猫救狗、救卡在栏杆里的孩子,还有救那些想不开要自杀的人。
每次说到救那些想自杀的人,丁琳总会说:真该让他们去殡仪馆看看,看看自杀后的惨状,看看离开这个世界的凄凉,再看看那些爱他们的人,被留在世上有多痛苦。
只有真正感受过死亡的阴影,才会珍惜生活的美好。
可是...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不把生命当回事。
丁琳看着蓠蓠和她婆婆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拿出手机,看着磊磊的照片,心里默默说:老公,这世界真不公平。她们不在乎的现在,却是别人回不去的过去。
丁琳这辈子参加了两次和自己有关的葬礼,一次是她父亲,一次是她丈夫。
磊磊是为了救一个跳楼的女子牺牲的。
据说,当女子跳下时,磊磊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因为屋顶塌陷,加上女子下坠的惯性,磊磊被拖下了楼,最后抢救无效去世。
队友说,即使在坠落时,磊磊也没放开那女子的手。
当消防队的同事们搀扶着悲痛的婆婆时,丁琳站在人群外,看着远处静静躺着的磊磊,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想不通,磊磊一次次把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创造了那么多生命奇迹;但为什么这次轮到他,命运却如此吝啬?
他最后的时刻一定很绝望...他曾是别人的希望之光,但这次,他却只能独自坠入黑暗。
丁琳坚持要亲自为磊磊入殓。
她把自己和磊磊关在停尸房,仔细地为他清洁,上妆。
就像过去无数个早晨,她帮他剃须,小心翼翼地刮净每一根胡须,清理那些因为烟尘冒出的痘痘。
她想叫他的名字,就像以前他轮休睡懒觉时,她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唤;她想听他的声音,就像以前他每次出勤后都会第一时间给她报平安。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回答了。
在最后检查磊磊的遗容时,丁琳突然眼前一黑,晕倒了。
在医院醒来,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7周。
丁琳有点发愣,婆婆以为她在犹豫,哭着求她留下这个孩子,说她会好好照顾他们。
婆婆不知道,丁琳没有犹豫,只有惊喜。
她把手放在小腹上,感受着那个小生命,觉得自己黑暗的生命里,又有了光。
她感受着这温暖的光芒,感慨命运终究对她留了一线生机——在她因失去而绝望的生命里,又种下了新的希望。
8
丁琳退出了相册,锁上手机屏幕,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希望蓠蓠和她的孩子都能平平安安,不要出任何岔子。她心里默念着。
突然,她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背,好奇地抬头一看。
蓠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脸上带着点不安,手还悬在半空。
“怎么了?”丁琳有点意外。
“那个...”蓠蓠似乎有点怕丁琳——毕竟刚才闹得那么僵,换谁都不可能给她好脸色。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我婆婆去拿药了,我回来就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嗨,这事儿,”丁琳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话也直,老人家介意也正常。”
看到丁琳笑了,蓠蓠稍微放松了些,脸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我知道你刚才是真心为我好。
“咱们本来也不认识,你还挨骂劝我婆婆,肯定是好人,我应该谢你。
“还有上次停车场的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一个孕妇,医院,那天肯定也是有急事...
“我婆婆刚才说话过分了,我替她道歉,你别往心里去。”
蓠蓠的话让丁琳觉得这女孩很细心善良,她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脸皮厚,几句闲话不往心里去。倒是你,”丁琳认真起来,“高血压可不是小事,最好还是听医生的。”
蓠蓠有点为难:“我们家...条件一般,我老公常年在外,就我和我婆婆,我还是不住院了。我婆婆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对我还是不错的,我也不能总跟她顶。”
丁琳想了想,拿出手机:“那这样,我们加个